From HK Economic Journal today (Feb 13th, 2012), written by 羅啟鋭, in memory of our headmaster SJ Lowcock…. Vigil service is 7pm Feb 14th at Hong Kong Funeral Home…
2012年2月13日
羅啟鋭 故事人生
老校長的歌
… 我一直不能忘記,念中學時一個盛夏的傍晚,天氣火辣辣地炙熱,我剛獨自練習完三個多小時的越野跑,於灰濛的暮色中,疲倦地走過學校的草坪,繞過校長宿舍側門離開的時候,所看見的景象。
我看見我的老校長,坐在宿舍陽台外的一張舊籐椅上,默默地流淚。
老校長沒有看見我,他大概沒有想到,在這個靠晚靄藍的時分,還會有學生未回家,更會抄他宿舍旁的私家路下山。無論如何,即使當時的暮色已開始蒼茫,我還是隱約看見老校長坐在一台古老的留聲機旁,背負着一個朦朧而龐大的身影,像個小孩子般抽搐着,哭得非常難過。
頑固的草原
我一下子看得呆了,也不知道該上前安慰他,還是裝作沒有看見,但我這樣想,老校長平素在人前,一向是個幽默偉岸、揮灑自如的英國紳士,現在這種時刻,他大概會希望自個兒安靜地好好哭一場吧。我也就再不多想,其實也再不敢多想,便躡手躡腳地按原路折回草坪,快步走往學校的另一端,準備往石階那邊下山去了。
我慌亂地踏過草坪,心中只望自己可以快點消失,別讓老校長知道有學生曾經偷偷路過,看見他偷偷流淚,只是那晚上的草坪,卻好像特別頑固茁壯,特別漫無邊際,彷彿比我剛才所走的二十多里的越野跑,更頑固茁壯,更漫無邊際,而老校長的低泣聲,卻一直在草原上追趕着我,尋找着我。
我腳步浮亂地走着,也不知道如何才能夠逃過這些哭聲,我但覺它無處不在,恍惚就混和在炙熱潮濕的盛夏空氣裏,網羅着大地。
然後,許久之後,一切才終於平伏下來,我再次感到大自然的寧靜,生命也終於痛定思痛地回復了它的溫柔,只是,當我正要回過氣來的時候,才一定神,忽然便聽到草原上的空氣中,原來正播送着一首我從未聽過的老歌,一首老校長剛才一直重複又重複地播送着的老歌。
我不知道剛才的我怎會完全聽不到這歌,也許是因為老校長的哭聲實在太震撼,太叫我冷不提防了,叫我只懂得沒命奔逃——我的意思是,老校長曾經以他父兄般的嚴荷,責備過我;以他聖公會的基督精神和教義,原諒過我;以他恨鐵不成鋼的心情,放棄過我;可是,他從來沒有試過,以凡人的肉身,在我面前軟弱過。
是的,我在老校長一切的嚴荷、教義與恨鐵不成鋼之前,一直頑劣地從不屈服,但那個晚上,我在他軟弱的凡人肉身面前,給楞楞的殺了個措手不及,甚至有點早熟地頓悟過來。
哭泣的老歌
老校長於兩星期前的一個清晨,安詳地辭世,享年八十二歲,喪禮將會在今個情人節的當夜和翌日舉行,我不知道他們選取這個日子有什麼特別的意義,但我記得許多年前,我早逝的哥哥離開時,老校長替我家打點了很多事情,包括那個小教堂內的喪禮,當時喪禮在婦女節後的第二個星期五舉行,大概也沒有什麼特別意義,反正今天我明白,很多時候,即便是生與死,其實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更何況喪禮與喪禮的日子呢?
至於那首盛夏草原上的歌,我倒是在後來才知道,一直沒有結婚的老校長,每次聽到這歌,都會禁不住流淚,那是我在念大學時,跟一個與我從同一家中學升讀上來的舊生,於另一個盛夏的傍晚,在大學宿舍內,聽另一首他每次聽到都會流淚的歌時,得知這個真相的。
今天,我當然也知道,並且了解,每個人的心裏,都有這麼一首歌,曾經令他快樂,如今令他心碎;正如每一對戀人,都有一首他們永遠記着的歌,叫他們夢縈魂牽、肝腸寸斷,只因這歌背後隱藏着的秘密,和一段隨着歌聲逝去、卻又偏偏頑固地不斷回來的心痛與相思。
畢竟,今天我同樣知道,無論我們如何相愛,無論生命如何相欺,無論鐵終於成不成鋼,一切都只會早晚成灰。